“可惜当年采石矶一战,为护粮草,身陷重围”
“你这狠心的郎!这十五年的潮信,你叫我你叫我等得好苦啊!”
火把摇曳中,映得众人面容忽明忽暗,彭长老独目悄然扫过柯镇恶等人,心中雪亮。
裘图之计,他深知其详。
先是祸水东引,令柯镇恶这帮老江湖与污衣派这藏污纳垢之地起冲突。
再泄密于敌,使其陷入死局,而后出手相救,这救命之恩便成了拿捏柯镇恶一生的底牌。
有此恩义在,日后裘图若遇危难,对手又是柯镇恶一方,只消提及此恩,以柯镇恶性情,唯有以命相偿。
届时,郭靖等人焉能坐视?如何自处?
再者,便是令柯镇恶等人亲睹此间惨状。
真以为裘图方才表现的优柔寡断是单纯为了做戏,表现自己的慈悲人设?
他是在反激这些老江湖。
这些个老辈人物,最喜以己度人,好为人师。
尤爱看到杰出后辈因他们而改变思想行为,如此便能让他们心底沾沾自喜,自以为高明。
他们故意让裘图去见证惨状,想要令裘图改弦更张。
而裘图便偏要令他们下不来台,今夜就将他们死死绑在这条船上!
大费周折走一遭,真当他裘某人闲得慌,是为了拯救这些苦难之人?
天下苦难之人多了去了,他裘某人今夜所图,乃是嘉兴乃至整个江南那庞大的利益产业。
要说这些老江湖不知道污衣派这些事,那自是不可能。
他们早就知道,但其实内心一直处于躲避状态,装作不知。
只因他们无力去对抗丐帮这等庞然大物。
纵是柯镇恶名头响亮,但若真的振臂一呼,又有几人敢应?
强如郭靖黄蓉,名义上是丐帮帮主,亦只能尽力约束,偶抓典型杀鸡儆猴。
谁叫这乱世,乞丐数量一日比一日多,肯施舍的人却一日比一日少。
稍体面些的恶行,早被豪强瓜分殆尽。
污衣派无产业谋生,想要养活诸多弟子,只得行此天怒人怨之事。
待那些污衣派长老赚得足够家资后,或洗白培植势力,或令后人转投净衣派,行那干净些的勾当。
“踏、踏、踏”
沉重的脚步声自窑洞深处传来。
众人望去,只见裘图从阴影中走出,面色沉冷如铁。
手中捻动的佛珠早已停歇,周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。
彭长老上前一步,沉声问道:“帮主,这些苦难之人又该如何处置?”
裘图腹语低沉平静道:“送至官府,再派些人手,助她们寻找亲人。”
身后,那凄婉的唱腔陡然一转。
“闻凶讯,肝肠寸断乾坤晕。”
“十五载,寒窑孤灯,尽作浮尘!”
彭长老缓缓摇头,语气无奈道:“帮主,她们中许多人恐早已孑然一身。”
“纵有亲眷尚在,又有几户愿认?带回去,终究是拖累。”
“这样啊”裘图腹语平静,听不出波澜。
转而抱拳,面向柯镇恶等一众老江湖,语气带着几分求证的意味,“诸位前辈,裘某江湖阅历浅薄,当真如此?”
众人相视一眼,纷纷沉重颔首道:“确然如此。”
裘图身形凝立原地,沉默如山,手中佛珠被攥得死紧。
窑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,静待裁决。
这些老江湖心中所想,不外乎裘图雷霆震怒下令屠尽污衣派俘虏以泄愤,更甚大发善心将苦难者尽数带回何家庄供养。
如此,他们既出了胸中恶气,日后亦有了宣扬功绩的谈资。
即便污衣派欲行报复,首要目标亦是铁掌帮。
况且有柯镇恶等人一同卷入此事,污衣派多半也不敢明面发难。
“只道是淮水终有重逢日。”
“谁料想江畔泣血是未亡人——”
凄厉尾调拔高拉长,如同泣血,却又在最高昂时戛然而止。
窑内死寂无声,针落可闻。
忽然——
“郎啊!我来啦!”
那背对众人的唱曲女子尖声高鸣,不知何时已从地上尸首旁拾起一把染血大刀,横刀自抹。
瘦弱娇躯栽倒在血泊之上。
“啊!”
郭芙失声惊叫,脸色煞白,捂嘴呆立。
旁人或已察觉,却无人阻拦。
这世道,女子失节,自尽或是最好归宿。
如曲掌柜等老江湖,自女子开唱那《江别畔》时,便已料到此结局。
那戏文讲的正是宋金和议后,南宋女子李贞娘淮河苦等从军丈夫十五载,终得死讯,投河殉情。
想来此女亦是与丈夫同陷贼手,阴阳永隔,自身更受尽凌辱折磨,早已存了死志。
女子自裁,如同引信般将裘图杀意彻底点燃。
但见裘图周身气势骤然凌厉大变,腹语森寒道:
“彭长老,想来你是对的,此等禽兽,便宰了吧。”
话音甫落。
“锵——”
彭长老已旋身拔剑,身法快如鬼魅幻影。
众人只觉刺目寒光一闪即逝。
跪在地上的污衣派俘虏,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告求饶,或脖颈血线崩现,或眉心绽开一点猩红。
无声无息地倒伏于地,鲜血汩汩流淌。
那些女人孩童一个个麻木看着这一幕,并未有畏惧之色。
反倒是有两三个女人忽然轻笑出声,泠泠清脆。
更有几个孩童听着有人发笑,便带着傻愣愣的笑容拍起了手。
但见裘图重重一叹,声音带着疲惫与沉重道:
“至于这些可怜人带…带回何家庄吧。”
彭长老长剑归鞘,却立在原地,眉头紧锁,摇头道:“帮主,庄内拮据,实在是养不起啊。”
“无非添几口饭食罢了。”裘图声音低沉。
“那以后呢?”彭长老面露忧色,语重心长,“这乱世,苦难之人何其多,救不过来的!”
闻言,裘图陷入更深的沉默。
手中佛珠再次被捻动,速度极快,显是心绪翻腾,难以平复。
郭芙看着眼前惨状,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道:“丐帮”
求助般看向柯镇恶,“大公公!丐帮怎会如此?”
“娘她绝不会是这样的人!”
柯镇恶面色沉重,嘴唇翕动,终是化作一声无奈叹息,缓缓摇头。
彭长老适时开口,点破其中关窍,“丐帮之所以声势浩大,皆因帮中每一位长老麾下,实则都各有其势力。”
“丐帮不过是将这些势力拧成一股绳罢了。”
“寻常弟子固然听命于黄帮主,然各长老的私兵爪牙,帮主亦是鞭长莫及。”
“更何况,丐帮弟子何止万千?其中又分污衣、净衣两派。”
“污衣派不事生产,这世道光靠乞讨,如何活命?”
“诸位平日所见那些侠义之辈,多是长老之流。”
“他们虽着污衣,却无需亲自乞讨,自有其暗中势力供养,更有下层乞丐孝敬。”
“这些孝敬又从何而来?总不会全是善心人一枚枚铜板施舍的。”
骤然!
裘图身形如鬼魅般一晃,快得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道残影,倏然已立在那两名随他而来的污衣派弟子身前。
双手背负,墨色长发无风自动,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,腹语低沉如催命魔音道:
“二位,这嘉兴地界,与污衣派勾连行此恶事者,都有哪些?”
“说——一个不漏!”
二人不带丝毫犹豫,争先恐后地抖落出来。
“烟波楼、万嘉车马行、揽月商行、秀水盟安济镖局、乌竹寨”
一连串报出二十多个江湖势力的名号。
要说二人为何如此如数家珍,自然是他裘某人让二人背下来的,敢说漏,那就得死。
这些势力,一部分确与污衣派有染。
其余,或是油水丰厚,或是有利于裘图收集各处珍稀药材。
“好——!”裘图一声断喝,“这些势力的产业加起来,足够养活他们了。”
“咔嚓!”
裘图掌中几颗乌木佛珠应声而碎,余者散落一地。
随后五指缓缓松开,任由齑粉簌簌落下,一字一句,杀伐决断,“除!恶!务!尽!”
此话一出,众人纷纷愕然,没想到之前还优柔寡断的裘帮主竟然心气这般大,受不得激。
要出大事了!
彭长老立时佯作惊惶劝阻道:“不可啊帮主!此举太过!”
“咱们何家势单力薄,恐会被群起而攻之。”
轰——
一股沛然莫御的气势骤然从裘图体内爆发。
衣袂如狂涛般猎猎翻飞,满头墨发似怒浪狂舞。
雄浑内力蒸腾而起,白气缭绕周身,空气为之扭曲,景物在他身周变得朦胧不清。
一众老江湖见状骇然失色,下意识纷纷后退数步,心中掀起惊涛骇浪——万万料不到裘图内力修为竟如此可怖!
郭芙双眸瞪大,看着裘图这副模样,非但不惧,反倒异彩连连。
砖窑外缓坡密林中,黄药师亦是眉头一扬,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与赞叹。
但见裘图渊渟岳峙,气势如虹,沉声下令道:
“彭长老,你且留此善后。”
随即,微微侧首,腹语低沉却带着一丝体谅道:
“柯前辈,裘某知你侠骨仁心,但事关丐帮,终究令你左右为难。”
“此番,便请前辈袖手旁观即可。”
“若前辈仍有相助之心,烦请替裘某传话江湖。”
“铁掌帮此番,绝非为私利挑起争端,实乃为受难百姓求一个公道,寻一方安身立命之所!”
柯镇恶面色复杂,重重一顿铁杖,喟然长叹道:“唉——老瞎子惭愧!惭愧得很呐!”
话落,便见裘图霍然转身,大步流星向外走去。
腹语如惊雷滚滚,冲出砖窑,在清冷夜月河谷间轰然回荡。
“官府不管,这公道——裘某来管!”
“群起攻之又何妨?便是五绝亲临——也有裘某挡着!”
回音未绝,裘图身影已如黑风,倏忽间便融入茫茫夜色深处。
“裘大哥!你去哪?别冲动啊!”郭芙急急追至窑口,对着裘图消失的夜空方向,焦急大喊。
去哪?
这般时辰,他裘某人自是要先回转练功歇息。
难不成,还留在此地照料这些可怜人不成?
此番谋划,已然功成。
污水泼出,罪名坐实。
那些被点名的势力,要么臣服献上产业,要么——便只有血洗一途!
他裘某人行事,向来是名也要,利也要,既要都要,面面俱到。
丐帮?
昔日铁掌帮分崩离析,丐帮可谓功不可没。
自今日起,他裘某人便要堂堂正正踏着丐帮这块垫脚石,让天下武林知晓,谁才是天下第一大帮,谁才是这正道——魁首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