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雨生故作平静地抿了口热水,试探着开口。
“林哥,你们这儿食堂的大师傅也姓何?”
“是啊,怎么了?”
林南浑然不觉,还以为他好奇,得意地一挑眉,“手艺绝了!以前在丰泽园干过,那叫一个地道!大家都叫他何师傅,叫顺口了。”
何雨生的心脏,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。
他强压下心头的波澜,追问了一句。
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林南被问得一愣,挠了挠头。
“这我还真没问过。一个厨子,谁还问全名啊?”
林南这话一出口,大大咧咧地浑没在意,可听在何雨生耳朵里,却像是闷雷滚过。
他握着搪瓷缸子的手,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一个厨子,谁还问全名啊?
可这个厨子,他娘的就可能姓何!还他娘的就在保定!
林南看着何雨生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,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,他用胳膊肘撞了撞何雨生。
“嘿,你小子想什么呢?魂儿都飞了!怎么着,听见个姓何的厨子,还能把你吓住?”
何雨生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,勉强扯出一个笑容。
“没就是觉得巧。我以前也认识个保定这边姓何的老师傅,手艺那叫一个绝。
他这个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,视线却已经越过林南,落在了旁边正眉开眼笑的仓库管理员老李身上。
林南这个当领导的不知道,这种在厂里扎根多年的老人儿,肯定门儿清!
“李师傅,”何雨生把搪瓷缸子往桌上一放,语气透着一股不经意的熟络,“您跟这位何师傅熟吗?他叫什么名儿啊?我听着耳熟。”
“你说老何啊?”
老李一听这个,话匣子立刻就打开了,他压低了声音,带着点八卦的味道。
“熟,怎么不熟!那可是咱们厂的宝贝疙瘩!他叫何大清,听口音也是你们京城来的,据说是家学渊源,祖上给王府当过差呢!”
何大清!
老李浑然不觉,还在那儿添油加醋地显摆着自己的消息灵通。
“前两年刚来的时候,大家还问他家住哪儿,以后回京城了也好去串个门儿。他好像提过一嘴,说是住南锣鼓巷那片儿”
何雨生只觉得脑子里像是引爆了一颗炸弹,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。
何大清!
南锣鼓巷!
错不了!就是那个为了个寡妇,抛妻弃子,连夜卷铺盖滚蛋的亲爹!
他原以为要在这诺大的保定城里大海捞针,却没想到,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!
那个让他和弟妹受尽白眼,让母亲郁郁而终的罪魁祸首,竟然就在这食堂的后厨里,颠着勺,炒着菜!
一股邪火噌地一下就从脚底板窜上了天灵盖,烧得他双眼赤红!
他几乎要当场掀了桌子,冲进后厨,揪着那个男人的衣领,问问他这十几年,睡得安稳吗?!午夜梦回,会不会想起那个被他抛弃的家?!
可就在这时,一股浓郁的肉香伴随着滋啦的油响,从后厨的方向飘了过来,霸道地钻进了他的鼻孔。
“咕噜噜”
肚子里的馋虫,却不合时宜地造起了反,发出了一阵震天响的抗议。
从昨天到现在,就啃了几个窝头,开了大半天的车,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。
那股汹涌的怒火,竟被这突如其来的饥饿感硬生生给压下去了一截。
何雨生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,眼神里的杀气也收敛了几分。
对,不能冲动!
冲进去把他打一顿?太便宜他了!
他眼珠一转,心里瞬间有了计较。
先填饱肚子!算账,也得有力气不是?
很快,食堂管理员老陈就亲自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,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。
“几位领导、师傅,菜来嘞!”
“哗啦”几声,四盘菜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桌上。
一盘油汪汪的红烧肉,每一块都烧得晶莹剔透,酱色浓郁;一盘焦黄酥脆的炸小黄鱼,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鲜香味儿;一盘青椒炒肉丝,镬气十足;还有一盘酸辣大白菜,开胃爽口。
外加一盆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,个个都跟小枕头似的!
“我的乖乖!”张平的眼睛都直了,口水差点没流下来。
他哪见过这阵仗啊!
林南得意地一摆手,“吃!都别客气!尝尝咱们何师傅的手艺!”
话音未落,何雨生已经抄起一个馒头,一把掰开,夹起三四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就塞了进去,然后狠狠一大口咬下!
肉皮软糯,肥肉入口即化,瘦肉酥烂咸香,浓郁的酱汁浸透了松软的馒头,那股子满足感,瞬间从舌尖传遍了四肢百骸!
他吃得双眼放光,腮帮子鼓得跟仓鼠一样,也顾不上说话,三口两口就干掉一个肉夹馍,又伸出筷子,风卷残云一般扫荡着桌上的菜肴。
张平见状,也不甘示弱,两人如同饿狼下山,筷子使得虎虎生风,一时间,包间里只剩下呼噜呼噜的扒饭声和满足的咀嚼声。
就在这时,包间的门帘一挑,一个穿着白色厨师服,腰间系着油腻围裙,约莫五十来岁,头发梳得溜光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,手里还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花生米。
“林科长,老李,尝尝我新炸的五香花生米,下酒一绝!”
男人脸上堆着笑,那是一种常年跟人打交道练出来的、恰到好处的热络。
正是何大清!
林南嘴里塞满了肉,含糊不清地抬手招呼。
“老何,你来得正好!快坐快坐!”
老李也咧嘴一笑,“就等你这盘下酒菜呢!”
何大清把花生米放下,目光在桌上一扫,看到两个陌生的面孔正埋头猛吃,不由得一愣。
林南用筷子指了指张平,又指了指背对着门口,只露出一个宽厚脊背的何雨生,嘴里炫耀似的嚷嚷。
“老何,我给你介绍个小老乡!这位是京城炼钢厂来的张师傅!”
“这位,也姓何,叫何雨生,跟你可是本家!你说巧不巧!”
“何雨生?”
何大清脸上的笑容,瞬间凝固了。
他端着盘子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,几颗花生米滚落在了桌上。
那个在他离家时,唯一敢用喷火的眼神瞪着他的大儿子!那个被他一脚踹出门外,倔得像头牛的犟种!
这些年,他不是没打听过,可战乱年代,人命如草芥,他甚至一度以为,这个被他赶出家门的大儿子,早就死在了哪个不知名的角落。
可现在
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宽阔的后背,那身板,壮得跟头熊瞎子似的,完全不是记忆里那个瘦得跟豆芽菜一样的少年。